Discordia

Part 2 同床异梦

 

路德维希做梦了。

他站在一片森林的边缘，蜿蜒的路伸入林子里，看不到尽头。

向前走，不知道走了多久，路到了尽头，是一座宅院，绿意环绕，丛林相间，有着鸟鸣和潮湿的植物的芳香。

听不见人语，非常安静，树叶沙沙地互相摩擦，一方天光从层层林叶间落下，亲吻黝黑泥土上的斑驳树影。

他握住铁艺大门上繁复的花纹，推开来走进去。

的确有人生活在这里，这不是一座空宅。门后的小隔间里有枝条整齐的扫帚，干净的房门和擦得岑亮的铜门把熠熠生辉。有人在说话。

门开了，路德维希靠在墙根处，看几个孩子从房里奔出，在院里玩耍。

“所罗门，今天天气真好啊！”

“是的，约翰。托云朵和树荫的福，尤莉也可以出来玩。”

“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啦，每天在书房里被玛利亚妈妈训斥，都要发霉了！”最后面跑出来的孩子穿着白色长袍，戴着兜帽。他或她跑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一下，兜帽滑落，而后又立刻戴好。只是那一瞬间就够路德维希看清了，那孩子有一头银白色的短发，模样和路德维希相似。

那是他的姐姐。那年尤露希安五岁，在柯尼斯堡生活。那片属于普鲁士的土地是她的故乡。

…………

腥臭得令人发呕，大片殷红的液体泼洒一地，渗进地砖的缝隙，印下深色的花。

那双鲜红的眼睛大睁着，瞳孔紧缩，盯得路德维希心里发毛。

这是谁?是我杀了这个人吗?他害怕而吃惊，满脑子都是那白皙额头上违和的血洞。

是我夺去了这个人的生命？他握紧手里的枪。没来由又想起了那个死去的沐恩里根太太。其实他对尤露希安撒了谎，那个女人不是自杀的，而是被党卫军处刑的。路德维希看到的的确是她的尸体在半空中晃动，脚尖离地面三个手掌的距离，绞刑。而她不满七岁的那个生病的孩子更惨，半死不活间连同其他集中营里的尸体一起火化了。

鲜血还在从弹孔里往外流，洇透了散落的银白发丝。

好熟悉的模样，路德维希又蹲下了，轻轻地，将那人的脸转过来。

右侧脸颊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。

那一秒里，他失去了心跳。

这是他的姐姐，红眼睛，白头发，浅豆沙色的伤疤，他死去的姐姐的尸体。是他杀了她。

他吓坏了，跌坐在地上，在梦里感到了恐惧和恶心，手里的枪握不住了，扔在一旁。

路德维希再一次想到了那个吊死的沐恩里根，他把怒火和不安发泄在那个不幸的女人身上：“活该！和肮脏的犹太人搞到一起，日耳曼一族的败类！”他的嘴唇哆嗦着，用力吐出那些带着小舌音的单词，声带的震动像是真的在对着仇人的尸身唾弃。

路德维希拉扯自己的头发，他的确信仰伟大的元首，这是现在的正道。纯血的德意志民族不应被玷污，他深信不疑，也经常和那思想守旧，冥顽不灵的尤露希安为此争吵。一切都是为了伟大的帝国，为了未来。

但他一直以为，那个未来有他的姐姐。

尤露希安·贝什米特，从小生活在普鲁士故邦柯尼斯堡，接受了身为一个日耳曼人的荣光和上帝的祝福，忠于德意志。容克也好，性别是女人也罢，她的身体里流淌的还是莱|茵最纯净的河流，拥有古老而荣光的血脉。路德维希以为这能让尤露希安被种族优化政策优待，但他现在忽然意识到，尤露希安从一开始就被排斥了——她有先天性白化病，身体不能正常合成黑色素，会被阳光灼伤，不能暴晒和长时间用眼，还有一点缺钙和贫血。种族优化政策意在消灭会玷污纯血的犹太人和残疾人，他们肮脏而卑贱，不应浪费国家的资源。

她没有用处，是个拖累，她会死。

这真的是正确的吗？

这样想着的路德维希带着对信仰第一次产生的怀疑醒来了。他拼命转过头，看见尤露希安还躺在那里，双眼紧闭而不是怨恨地瞪视，双手端正地交叠放在小腹上，平稳地呼吸，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样严肃的睡姿。

他感受到了尤露希安的体温，被捏紧的心脏松开，重新跳动起来。

她还没死，这就够了。

十五岁的路德维希拉过尤露希安的胳膊抱紧，今年他和姐姐差不多高了，这样的姿势略显别扭。“姐，那只是一个梦。我不会向你开枪的，绝对。”少年又闭上眼，睡着了。

尤露希安小小地翻了一下身，变成侧卧的姿势，另一条手臂搂过路德维希圈在怀里，嘴唇贴住他的鼻梁，维持一个亲昵暧昧的姿势。“真是个会撒娇的孩子。”她也闭上眼。

她决定将这个噩梦忘掉，杀死在回忆里，不让任何人知道，包括她自己。明早起来，尤露希安前一晚做过的梦就不存在了，永远的。

在尤露希安的梦里，路德维希开枪射杀了她。

 

 

To be continue